剎那芳華成永恆

剎那芳華成永恆

        每次經過禮頓中心，總有一絲惆悵。不只是因為看見商鋪變臉之快，讓我驚訝，更深刻的，是那兒曾是我第一次見到梅艷芳的地方。在很久以前，在遠於住好啲變成莎莎之前，那裡是一間叫建國的酒樓。假日，我會和家人於那兒吃茶，偶爾會見到一些明星。那是八十年代初吧，剛得了新秀冠軍的梅艷芳，光芒乍現，整個人像罩了一層金光似的，在人群中特別耀眼;她和朋友輕談淺笑，徐徐步下於酒樓門口的幾級樓梯，像為燦爛的歌唱事業揭開序幕;想不到多年後，她於舞台上的絕唱反是背著觀眾拾級而上，每一步都帶著傷痛和不捨，卻又不得不和歌迷告別，淒美而殘忍。

    梅艷芳的聲線低沉，充滿磁性，把人間的複雜情感都吸進去，唱出來的，是唏噓和欠缺，很愀愴，很無奈。她唱快歌時勁度十足，冰山也可劈開;唱慢歌時，似水柔情讓人融化，《不信愛有罪》、《一舞傾情》、《情歸可處》是女子求愛的呼喚，《心肝寶貝》是如此纏綿——「心肝寶貝，突然在眼前，我急促氣喘」，這樣心如鹿撞的感覺，你嘗過嗎﹖

        八十年代的香港紙醉金迷，夜店如雨後春荀，笙歌每夜。梅艷芳的歌是熱播之選，《壞女孩》、《妖女》、《烈焰紅唇》必然上榜，通常在一輪勁歌轟炸之後，都會播放柔情的慢歌舒緩一下，讓耳朵享受一點雪葩;這時，《癡癡愛一次》的前奏便會響起，「不羈的你，情感那樣迷離;癡心的我，而竟癡心向你。」每個人都細心傾聽，高潮過後的寧靜更加震撼，舞池中相擁慢舞的情侶沉醉其中，把美麗時光定格，梅的歌聲就這樣和時代融在一起，襯托著一代人的回憶。

    那最後一場的演唱會，我思前想後，結果也沒有勇氣去看。不忍看見瘦弱的身驅被偌大的舞台吞沒，不忍聽見曾經雄壯的聲音被病魔蹂躪，對於她的堅強和堅持，我只在心底佩服，默默祝福。後來，在看影碟時見到她請來那麼多嘉賓，我看到演唱會的另一層意義:她的朋友之多，足以傲視整個演藝圈，每位都是那麼愛惜她、欣賞她，明知在這次合唱以後，便再沒有了，大家都強忍淚水，把最好的發揮出來，「生離死別」竟被她歌頌了，這樣不凡的舞台王者，香港是永遠不會把她忘記的。

    她曾因為外貌不美而感自卑，唯獨在舞台才能揮灑自如，肯定自己。梅艷芳的美並不是外表一層皮那樣膚淺，她的豪邁、直率、堅毅、幽默令伊多添一重深度，她懂得自嘲，堅強以外偶爾自憐的時候讓人痛惜，六四事件表現的擇善固執、不畏強權，都顯得她是如此不一樣，相比之下，外表的美又算是甚麼﹖

        她的夢想是擁有愛她的丈夫和美滿的家庭。或許，現在於天國的阿梅，被成群活潑可愛的兒女簇擁著，每天為家庭瑣事忙個不休，即使羅記、哥哥和Danny約她唱K打牌也要排期呢。她的生命雖然短暫，但耀眼的光芒如流星般劃破長空，閃耀璀璨;她的電影、她的歌聲暖著我們的心，不會因為她的離去已冷卻;剎那芳華成就永恆，無憾了。

        今天晚上，讓我們點燃一注清香，默默思念，曾讓香港精彩過的梅艷芳。

2013年12月29日 明報 星期日生活 

蜷在被窩過聖誕

蜷在被窩過聖誕

        活在只得丁點大的蝸居內，浪漫是奢侈的期盼——沒有噼哩啪啦的柴火在火爐內燃燒的聲音，沒有寬敞的一角闢出來擺放聖誕禮物和天然松樹，窗外也沒有漫天紛飛的皚皚飄雪，但是，只要肯花一點心思，為自己製造溫暖時刻，捧著巧製的eggnog和趣致的薑餅人，還是可以為家居添點節日的氣氛。我最渴望的平安夜，是真正的寧靜，忘卻亂世的紛擾，蜷縮在被窩中，看心愛的電影。

Love Actually

        有些電影，每到聖誕也會重溫一遍，最熱門又的確不厭百回看的是十年前的《真的戀愛了》。電影賣的是「希望」，亦鼓勵我們正視自己的感情，向心儀的人告白，因為，「At Christmas you tell the truth.」每次看Liam Neeson幫繼子於機場闖關向美少女示愛、英國首相Hugh Grant逐家逐戶拍門找尋暗戀的茶點女郎、Emma Thompson知道丈夫出軌後不知何去何從、還有Andrew Lincoln向好友的新婚妻子Keira Knightley展示寫上愛的宣言的紙牌，這些片段，仍然教我感動。最惆悵的，是那些沒結果的感情，就像Laura Linney盼望多年終可和朝思暮想的男同事共舞，卻因為哥哥的病令感情無疾而終。人生，到底不能盡如人意。

        有些英文字未必能直譯成中文的。翻查牛津英漢詞典，把「Serendipity」譯作「巧事」，總覺怪怪的，未及戲中女主角　(Kate Beckinsale)在同名的餐廳內向剛結識的男主角　(John Cusack)解釋為「a fortunate accident」傳神。故事的序幕在百貨公司內展開，二人同時看中黑色茄士咩手套，緣份讓他們在寒冷的聖誕夜相遇、相識、相知，一晚的邂逅叫他們魂牽夢縈，在女主角所說的signs牽引下，縱使他倆已各自生活並找到伴侶，數年後仍是走在一起。最浪漫的場景是紐約中央公園內的Wollman Rink，在飄雪的夜空下，兩個陌生人在溜冰，說著希臘神話故事，交換彼此心裡的秘密，這樣美麗動人的情景，timing、心情、天氣、對象全部都要對，缺一不可，一生能遇上一次，已是非常難得。

Serendipity

        有些電影未必是名作，卻能在人的心中留下位置，對我而言，三十年前的Falling in Love　(《信是有緣》)是其中一部。同樣地，男女主角為配偶選購聖誕禮物，在擠迫的書店內禮物給掉換了，然後他們再在火車上偶遇，一段「不倫」之戀慢慢萌芽，由最初的投契，到後來難以自拔的痛苦，殿堂級主角都把角色的內心掙扎演活了，觀眾和他們一起經歷矛盾，一起用理智壓抑感情，一起苦味相逢恨晚。沒有情慾的瓜葛，卻以含蓄表現了大膽的感情張力。

        電影由聖誕開始，也以聖誕結束。喧鬧又迷人的Rockefeller Center Rink堆滿滑冰的人群，紐約街頭的熱狗檔在寒風中冒著香噴噴熱騰騰的煙，在現已接近五十年歷史的Rizzoli書店內，他們就這樣遇上了。Rizzoli專門售賣設計、建築、攝影等書籍，和主角的身份(建築師和設計師)脗合。那年代(1984年) ，還未有手提電話，他們都要在電話亭聯絡對方，也一直在Grand Central Station等待，沒有消息，沒有whatsapp，只有呆呆地癡癡地等，浪漫大概就是這樣吧。

        喜歡女主角的古典氣質，那時的她不如現在般每個角色都是自己，而是戲中的Molly;男主角正值盛年，散發迷人英俊的魅力;二人很少合作，聽說最近在銀幕上又重逢了，合演The Good House。他們是羅拔迪尼路，和梅麗史翠普。

2013年12月22日　　明報　星期日生活

年度女性 Celebrating Women

年度女性

        一年轉眼又過。每逢年終，各媒體總有大大小小的選舉嘉許業界的精英，雖如梁家輝所說很快會成為歷史(他是《君子雜誌》「2013 Man of the Year」) ，但獲得讚揚總是開心事，大眾亦能回顧一下當年有哪些風雲人物，是不錯的總結與前瞻。作為美國第一本時裝雜誌，1867年創刊的Harper’s Bazaar 選出來的年度女性多少有點份量，今年英國版由澳洲女星Cate Blanchett任封面人物，還罕有地請來討厭接受訪問的活地阿倫和她對談兼拍照，值得一讀 (活地表情生硬，只懂雙手叉腰，站在揮灑自如地擺出模特兒姿態的姬蒂身邊，構圖妙趣)。

        姬蒂白蘭芝在《情迷藍茉莉》的演出真是出神入化，是各影展的最佳女主角大熱。好奇導演怎和她交流才能觸摸劇中人的內心﹖原來活地認為姬蒂根本連試鏡也多餘 (他說自己最怕和演員試鏡，場面尷尬，他根本不懂得要說甚麼，但被casting director強迫，無辦法!)，聽到姬蒂接演已可放下心來(「You’d show up, do it and leave me out of it.」) ，請得這樣的女星擔演，導演可以收工。她在戲中表現出虛榮、惶恐、神經質、不安、崩潰等情緒，層次豐富，加上無懈可擊的優雅外形，和那個比全套戲的戲服還矜貴的愛馬仕手袋作道具，便如虎添翼，角色仿似為她度身訂造，和艾力寶雲攤牌那場戲真是少點功力也不成，她就演得非常流麗奪目。

        除了姬蒂，Victoria Beckham亦獲得表揚。可能不少人嫌她黑口黑面不討好(實在她也沒有必要討好誰)，但作為四子之母、時裝設計師、靚佬球星的夫人、歌壇名人，我覺得她已把所有角色做得十分稱職，外人看來是面面俱圓了。先不說甚麼，貪靚如此的女人，肯四次讓肚皮隆起還不算偉大﹖家庭、教育肯定教她忙得頭昏腦脹，難得伊人仍時刻chok住靚甫士出場，抱著小Harper (咦，這名字和她得獎有沒關係?)流露發自內心的喜悅，沒有愛心是裝不出來的。「碧咸嫂」能保持這樣纖瘦的身材，必定下了很大的苦功，據聞是長期瑜伽的結果，這位「潮流達人」最近沉迷玩Trapeze Pilates——有人譯作「吊架瑜伽」，以彈弓和手環在架上半吊著做出多款高難度的肢體動作，支架造型有如中世紀的刑具，能把全身的肌肉都鍛鍊到。不知李嘉欣和嘟姐玩咗未呢﹖

        其實Harper’s Bazaar最應褒揚的，是把雜誌發揚光大的時尚教母Diana Vreeland (D.V.)。D.V.曾在Bazaar工作二十餘年，解放三十年代「大蕭條時期」的婦女，叫她們「think out of the box」，其專欄Why Don’t You…向仍然守舊的年代宣戰，教女士們重新認識自己，蛻變成敢作敢為的新女性。看過孫新抱Lisa Immordino為她拍攝的紀錄片Diana Vreeland: The Eye Has to Travel，讓我更了解這位革命性的人物如何顛覆時裝界、出版界，甚至整個藝術界，她前衛的思想教人驚訝，衝擊傳統——首次讓女模特兒穿上她認為是「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since the atom bomb」的比堅尼泳衣、首次把攝影工作帶離室內影樓，向充滿異國風情的地域如極地和沙漠取景、發掘氣質模特兒如Twiggy、又把明星變成名模，把他們自以為是缺點的特徵放大，如Barbra Streisand的鼻，如Mick Jagger的唇。

        能認清自己，找到適合的衣飾，穿出品味和態度，知易行難。對於「風格」，Diana留下了不少名言: 「Too much good taste can be boring.」「Elegance is innate.  I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being well dressed. Elegance is refusal.」直到現在，這些思想仍不顯得過時。「優雅是拒絕」，這樣的深度，我們能理解多少?

2013年12月15日  明報 星期日生活

嘉玲哥

嘉玲哥

        如果單看外表，猜不到劉嘉玲的年齡。這幾年，她的艷光、韻味、丰采有如水銀瀉地，像把多年來儲下的歷練和飽嘗的世味一下子潑開來，綻放出炫目的姿采，她那一代的女星或退隱或褪色，只有她，努力捍衛著那華麗冠冕，每次出來都自信閃亮，我是越來越欣賞這女子了。今天嘉玲慶祝四十八歲生辰，恭喜她。

        《最佳女主角》由她壓軸，不止考慮到她的地位和號召力，更因為她是真的從容，坦然無懼地在鏡頭前剖白自己的內心世界，一滴不留。她接受過無數傳媒的訪問，上過《魯豫有約》(中國)、《康熙來了》(台灣)等節目，把相近的個人經歷說了又說，卻不表現厭煩，是為專業，若只比較此三個節目，嘉玲在《最佳》(香港)中的表現最用心，談的最深入，可能「無綫」是娘家吧，恩重如山。由蘇州初到繁華都市所受的歧視眼光說起、劉芳剛如何培育她、父親為她偷考訓練班給的一記耳光、之後的……，娛圈有著高份量的催熟劑，劉嘉玲急速成長蛻變，我們可以從一位內地來的演員，微觀香港這些年的社會和價值觀的變化，她成為香港近代史的載體，其經歷若拍成電影，分上下集也未必拍得完。

        在「無綫」的七年，算是演技「木人行」的階段，真正讓她振翅高飛之地，是當時風雲際會的電影圈。區丁平以慧眼找她拍《說謊的女人》，角色有很大的發揮，為她贏得首個「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」提名。王家衛看過其演出，讓嘉玲在《阿飛正傳》中脫胎換骨，當時每個人都覺得她會得到影后，可是卻敗給沒有出席的鄭裕玲(《表姐，你好嘢!》)。一時間，嘉玲由天堂掉下，失落的感覺刻骨銘心，卻豐富了她的人生和演技;然後，來到苦盡甘來在台上拿獎的一刻(《狄仁傑之通天帝國》)，多年的忍辱在她數下清脆豪邁的笑聲中煙消雲散，天在她最成熟最無預備時把榮譽交給她，讓她領略，人生，也不過如戲。

        她有著爽直俠義的性格，廣交朋友，相熟的會稱呼她作「嘉玲哥」，曾志偉認為她是「電影圈的梅艷芳」，極有男兒氣概。朋友冊上，泛泛之交固然有，真心相知的也大不乏人，而且意外地，不少是大家以為非常寡言內斂的人，如王菲。嘉玲和朋友的相處有一套，不是每次都豪氣干雲地暢飲談歡，也可以默默無言互相欣賞，有時和阿菲可以不說話就這樣的呆著，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，因為「她可能只是想約我出來，見見我而已。」很欣賞她尊重和理解朋友的那份細心，in return，她的朋友應該也對她好的。

        不知誰先叫她作「劉打令」(是《歡樂今宵》的copywriter嗎?)，真是幽默貼切的外號。就如劉華所言，伊人「有quali有body」，誰能不動心﹖她的衣著得體，總能在紅地毯上發光，施南生也讚她是「康城darling」，配合媒體之餘，展現了國際巨星的風範。這一切不是一日煉成的，嘉玲在訪問中說:「今時今日大家見到的我，是我每一步行過來的，中間缺一步也不可。」除了外型，現在的嘉玲散發著智慧，對於人生，有通透的領悟——「生活太順遂應有危機感，去求缺憾，缺憾亦是完美的一部份。」，「感情關係應有韌性，拉得開，扯不斷。」。

        她在微博貼出格言:「時間是一個健談者，它對我們解釋一切，你不需要在它發言前先提出問題。」時間也像個大頑童，總愛和人開玩笑。風水輪流轉，當初千辛萬苦學廣東話想闖入娛樂圈的劉嘉玲，又怎料到，多年後的今天，香港影圈北望神洲，能說普通話才算吃香呢?

2013年12月08日  明報 星期日生活